從始至終，冥都在旁邊冷眼旁觀，這會兒終於看不下去了，他輕輕地拉了程喬一把，等程喬站起來才壓低聲音說話。

“這不是完整的魂魄，應該只是一縷殘魂。”

木道人耳尖，聽到“殘魂”兩個字立馬尖叫起來。

“怎麽可能！殘魂根本入不了地府，更別說來這裏了！”

殘魂是不完整的魂魄，根本入不了輪回，這樣的魂魄在原則上是被地府拒收的，所以殘魂是絕對無法按照陰陽法則進入陰間的，偶爾會有殘魂被有修行的人送下來，但因其魂魄的特殊性，不管死得多慘，都不會有明顯的怨氣縈繞，更不會被分配到這個“枉死城”中。

“他能來到這裏，說明他是完整的魂魄！小子，你憑什麽說他是殘魂！”

冥的回應很霸氣：“經驗。”

還在喋喋不休的木道人突然就卡殼了：“……”

這是欺負他沒經驗麽！他在這裏游蕩了幾千年，見過的魂魄比這小年輕吃過的米粒都多，在他面前談經驗？鬧呢！

“行了，不管他是不是殘魂，咱都別在這兒幹等了！”程喬實在受不了話匣子打開的木道人，以及“冷氣”全開的冥，夾在這倆人中間，早晚得瘋。

她左手抓著修道者的胳膊，大踏步向木道人先前指的方向走去。既然一時半會兒沒辦法讓這個修道者開口，那就先去那邊碰碰運氣吧，萬一那邊的修道者可以正常交流呢，他們是不是就不用這麽費勁地在這個“啞巴”身上浪費心思了。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幹，眾人自個兒走過去就需要費一番功夫和時間了，如今還帶著個哭不停的殘魂，行動進一步受到限制，走過去的時間也變得更長了。

不過正因為有這麽個一直哭的修道者，眾人居然覺得這一路上沒那麽無聊了。

“你們看到那邊了嗎，像條河流一樣的，據說那是原始的冥河，後來因為要建造這個枉死城，所以冥河被改道了，留下了那個河床。我在那邊也挖掘過，地面很堅硬，怎麽看都不像是曾經的河！”木道人指著遠處的一條如龍般蜿蜒盤旋的痕跡對大家說。

程喬伸著脖子看了半天，要不是木道人提醒，她真以為那是條河了。

離遠看特別像！

冥隨意地看了看，心卻沒來由地跳了跳。

他詫異地摸摸自己的胸口，這種感覺……

木道人邊走邊給程喬和冥介紹這裏的“風光”，要知道這裏有一百零八塊能夠把凈化了怨氣的魂魄送走的石塊，意味著這裏有一百零八塊不同的地圖，每一塊都大的令人發指，自然也就有些比較“有趣”的地標了。

“好了，另外那個傻子經常出現在這附近，咱們就跟這兒等著吧！”木道人率先席地而坐，一口氣走了這麽遠，替身也是會累的啊！

“你說的傻子……是不是和他情況差不多啊？”程喬指了指終於不再掉眼淚，卻依舊不肯開口說話的修道者。

木道人點頭，千百年來，他只遇到過著兩個傻瓜，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他們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邊的？”冥問。

“我想想啊，”木道人拄著下巴思索片刻後篤定地說，“他們來的時間挺靠近的，沒多久吧，用你們的時間衡量應該就在這一兩年內。”

“新來的？”程喬意外了，聽木道人之前那嫌棄的語氣，她還以為這兩個“傻子”是這裏的老住戶了呢。

“對啊，當然是新來的，這裏更多的是像被燒死那哥們那樣沒瘋裝瘋的，只有他倆，我是真的覺得這裏有點問題。”他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他是殘魂，神智並不清楚，你對他說什麽他都聽不懂。”冥在陽間沒少和殘魂打交道，對殘魂的狀況也更熟悉。

“那怎麽辦，萬一兩個都沒法交流……”

“先把他們找出來再說，任由兩個殘魂在這裏游蕩也挺危險的。”

殘魂不管到哪兒都是受欺負的物種，尤其在這種鬼魂間經常發生沖突的地方。這兩個殘魂能安然熬到現在，全是因為沒人知曉他們是殘魂，否則絕對會被人一天照著八遍打。

更可怕的是殘魂在陰間不會持續消散，他們會一直保持著癡癡傻傻的狀態，被別的鬼欺負到地老天荒。

冥還想說什麽，目光突然定格在了某個方向。

程喬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也楞住了——

要不要這麽巧，竟然會在這裏看到熟人！

察覺到兩人目光不對，木道人也轉過頭，一看之下大叫起來：“對，就是他！他就是我說那傻子！”

“不是吧？”程喬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那邊的冥已經起身攔住了那個人。

那人的狀態和上一個差不多，看都不看冥，繞過他繼續走。

程喬反應過來，攔到他的面前，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地問：“前輩，您還認得我嗎？”

那人擡眼看看程喬，程喬的心咯噔一下，這雙眼睛比之前那個還要空洞，看來他的魂魄比那個殘缺得還要嚴重。

確認這個也是殘魂，程喬和冥誰都沒廢話，也不用木道人施展罵人功力了，二人合力將這個亡魂抓住，再用綁頭發那繩子將兩人的手腕綁在一起，免得他們跑了。

“怎麽，這個你們認識？”木道人的觀察力還是很敏銳的。

“算是認識吧……”程喬想了半天也不敢確認自己和這位前輩到底算不算認識。

第二個被他們抓獲的殘魂正是常山所在修道門派的掌門人，道號叫吉木道人。常山便是之前程喬和柳齊潛入邪修山頭裏救出來的修道弟子，後來在常山的引薦下，兩人來到修道界，向吉木道人講述他們是如何被冤枉，如何被追殺的，吉木道人表面上允諾會幫他們去其他門派解釋，到頭來卻發現吉木道人在騙他們。

當然，最終騙了程喬和柳齊的並不是真正的吉木道人，而是翁子胥的分身，程喬不確定吉木道人是什麽時候被翁子胥取代的，所以也無從判斷真正的吉木道人是否認識自己。

“你們說這傻子是一個修道門派的掌門？”木道人驚駭得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他一直以為這兩個沒能凈化自身怨氣的亡魂也就是個初入道門的弟子，也只有這樣的弟子才會對死亡心懷怨恨。要知道對於修道的人，哪怕是修行過最終卻因為沒有天賦而離開修道界的人來說，死亡都不是什麽跨不過去的坎，他們是世上最清楚輪回真實存在的人，加上生平坦蕩，沒做過太大的虧心事，自然也不擔心受到“報應”。

這樣的人大多都能很快進入輪回，即便被殺也不會在這裏游蕩一兩年還看不破，所以他一直以為這兩個是不入流的小蝦米，誰能想到其中一個竟然是一個門派的掌門？

是如今的修道門派檔次下降太嚴重，還是這倆小家夥在騙他啊？

木道人再看程喬和冥的眼神都不對勁了。

程喬和冥可沒心思給木道人做進一步解釋，畢竟這事說起來太覆雜，連他們這些當事人都沒辦法三言兩語概括。與其浪費時間講述過去，還不如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吉木道人開口。

至少得弄清楚翁子胥是什麽時候占了他的肉身吧？

再說，以翁子胥的作風，怎麽可能給吉木道人喘息之機呢，吉木道人是怎麽從那個大魔王手下逃出生天的？即便只是一縷殘魂？

“這裏有沒有可以滋補魂魄的東西？”冥問木道人。

木道人撇嘴：“這裏什麽情況你們也看個大概了，你自己說有沒有？”

程喬猛地一拍大腿：“當然有！”

木道人和冥同時看向她。

程喬也意識到自己說話聲音有點大，尷尬地咳了咳，壓低聲音說：“蘿蔔呀！那不是這裏的精華嗎，肯定能滋補殘魂！”

木道人哼哼兩聲：“那玩意要魂魄自己去攝取，你覺得這倆傻子能自己吃嗎？”

“管他能不能呢，既然有希望就要嘗試，沒試過你怎麽知道不可能！”程喬邊說邊把倆個殘魂拉起來，冥也覺得程喬的提議值得一試，於是一行人又開始往回走。

才走到一半，木道人就開啟了他的喋喋不休模式。

“我一開始還覺得遇到你們兩個是種幸運，畢竟這麽多年以來，只有你們去挖了那裏的石頭，好歹也算是有自己想法的人，和你們這樣的人在一起，日子不會太無聊。可我現在有點懷疑認識你們是幸運還是不幸了！”

對於木道人的一切非正經言論，冥是一概無視的，倒是程喬偶爾會搭兩句，比如現在。

“哦？這話怎麽說？”

“我以為我多了兩個可以一起玩耍的小夥伴，結果呢，我光跟著你們到處跑了！我可跟你們說，我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沒有一口氣走這麽多路了，尤其還要牽著這倆傻子！幸好這裏地廣人稀，要是被熟人看到我跟這倆傻子走在一起，非得把我也當成傻子不可！”

木道人一本正經的長相配上這氣呼呼的表情和語氣，居然特別萌。

程喬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翠花你還好意思笑！我是看你長得像個好孩子才會主動跟你們說話的，要是知道你是這副皮猴子樣，打死我都不會出來見你們的！”木道人痛心疾首地瞪了程喬一眼，氣哼哼地走到前面去了。

程喬尷尬地摸摸鼻子，人生頭一次被人說“皮猴子”居然是在死了之後？

不過這也沒什麽難理解的，人活著的時候總會有這樣那樣的顧忌，尤其是她，血脈之力覺醒之前忙著學業忙著賺錢，血脈之力覺醒之後忙著鬥鬼鬥邪修，人生沒有一刻能徹底放松。

現在死都死了，她還要端著那副程家唯一血脈的架子還有什麽意義？倒不如徹底放飛自我，想正經的時候正經，想跳脫的時候跳脫，想懟人的時候絕不猶豫！

當然了，做個“好鬼”還是她的底線，像木道人那樣不經過別人同意就拿別人做實驗這種事，她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要不要休息一會兒？”走在最前面的冥停了下來，他們這麽多人裏，程喬是最正常狀態的鬼魂，所以受到這裏的牽制也最多，最容易累。

程喬甩了甩有點酸的腿，覺得自己還能堅持。累是累了點兒，可回到“草坪區”就有東西“吃”了，身體就會本能地亢奮，連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木道人哼哼唧唧地瞧著這一幕，沒人發現他的嘴角漫上一抹長輩般慈愛的笑容。

……

再漫長的跋涉也有盡頭，當程喬感覺自己徹底撐不住的時候，“草坪區”也已出現在他們面前。

木道人到處檢查了一圈，確認這邊沒人之後，程喬和冥立即動手，挖了一個“白蘿蔔”出來。

目睹全過程的木道人嘖嘖驚嘆：“你們倆也太聰明了，竟然能想到先把頭發給綁起來！這麽挖起來省事多了啊！你們知道我當年費了多大勁才挖出來一個麽！要不是我體質特殊，這會兒沒準早去人間游走八百遍了！”

“行了，知道你老人家不容易，可現在能不能麻煩您先把那倆位帶過來啊？”程喬指了指那兩個殘魂。

她和冥挖“白蘿蔔”的時候必須要用到繩子，所以就把兩個殘魂放開了，由木道人親自看管，沒想到木道人光顧著看他們拔蘿蔔了，壓根沒管那兩個殘魂。

這兩個殘魂貌似很少在這邊游蕩，漫無目的轉了幾圈之後奔著最前面的草叢就去了，要不是冥眼疾手快將他們拉回來，沒準已經被草叢吃幹抹凈了。

完整的魂魄被草叢吞了之後會迅速回到陽間重新做人，那殘缺不全的亡魂被吞了之後會發生什麽？還是說他們根本不會被吞？

程喬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可她也真的做不出拿兩個殘魂做實驗這種事，所以只要暫時壓下這個想法，看能不能先讓他倆“進點食”。

至於她自己嘛，只能先忍著肚子微微的饑餓感，等兩個殘魂吃完了她再吃。

木道人協助著冥將兩個殘魂帶到“白蘿蔔”旁邊，見兩人直不楞登地在那兒站著就來氣。

“你們能不能聽指揮，啊？不罵你們皮就癢癢是不是？你，對，說的就是你！別以為你是什麽掌門我就怕了你！在這一畝三分地上老子最大，我讓你幹嘛就你得幹嘛，現在立刻給我坐下，吃！”

木道人的話對這兩個殘魂而言還是很有威懾力的，兩個殘魂立馬蹲下來，抱著“白蘿蔔”啃了起來。

程喬：“……”

冥：“……”

下意識咽了咽口水，程喬不確定地問：“這玩意能直接吃嗎？這麽吃下去不會有問題吧？”

木道人也沒想到這倆傻子會直接用啃的，氣得上去一人賞了一腳，兩個殘魂跟皮球一樣滾了出去，第一個被找到的殘魂差點摔挖“白蘿蔔”留下的土坑裏。

“哎呀，你能不能不添亂了！”程喬生氣地瞪了木道人一眼，跑過去攙扶殘魂，她剛彎下腰就發現殘魂的眼神似乎和先前不太一樣。

程喬的動作瞬間定格，眼睛眨也不眨地和對方對視。

冥很快便發現了這邊的異常，急忙跑過來拉開了程喬，一臉戒備地盯著那個殘魂。

殘魂那雙無神的雙眼在幹澀的眼眶中僵硬地轉動了兩下，奇跡般的有了神采。

木道人見了立馬興奮地說：“他有知覺了！快，再讓他啃幾口！”

他邊說邊把剩下的“白蘿蔔”扔到那人面前，那人低頭看了半天，慢動作似的將其撿了起來，一口一口啃了起來。

“白蘿蔔”被啃了個七七八八，那人的五官也逐漸生動起來，冥越看對方越覺得眼熟，當對方停下啃“蘿蔔”的動作之後，一道靈光劃過他的腦海——

這個人他也認識！

“九星道長？”冥的聲音有些顫抖。

程喬不明所以，九星道長？好陌生的名字啊！

那人表情一動，看起來還是有些呆板，但在場的人都知道，他聽懂了。

“程喬，你先陪九星道長坐一會兒，我去餵吉木道人。”

冥邊說邊接過剩下的“白蘿蔔”去餵吉木道人，等吉木道人也恢覆了神智之後再把千瘡百孔的“白蘿蔔”埋回地下。

如果是真的蘿蔔被啃成這樣，種回地裏也很難活了，可這東西一進入土坑立馬活泛起來，冥松了口氣，這些可都是亡魂重回人間的通道，暫時不要損壞比較好。

“衛冥小友？”九星道長費力地眨了眨眼，認出了冥。

“是我！”冥扶住九星道長的手臂，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揚。

“我……我們這是在哪兒啊？”吉木道人想看看四周，卻因為肢體太僵硬，差點閃了脖子。

“我們……姑且稱這裏為枉死城吧。”冥實話實說。

程喬緊張得盯著這二位，生怕他們聽到這話會有什麽過激的反應。

可意料之外的，兩人聽到“枉死城”三個字都很平靜，甚至還有一絲絲慶幸。

“我給大家做了介紹吧。”冥見除他之外的四個人有點尷尬，才想起他們雙方互不相識。

“她是程喬，這位……是我們在這裏結識的朋友，你們叫他木道人吧。”

兩個殘魂禮貌地向木道人點了點頭，而後目光齊刷刷落到了程喬的臉上。

程喬被他們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

“這位是吉木道人，修道門派的掌門人；這位是九星道長……也是修道門派的掌門人。”

程喬和木道人的表情神同步了一把——嘴巴張得老大，眼睛瞪得溜圓。

一個修道門派掌門被弄成殘魂就夠丟人了，敢情另一個也是修道門派的掌門？

木道人覺得自己從真身那裏繼承的記憶和認知可能出現了某種未可知的問題。

“等一下！”程喬猛地反應過來，據她所知，近年來遇害的修道門派掌門總共就兩位，一位是被翁子胥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占了肉身的吉木道人，另一個就是鄭陽輝和石風華所在門派的掌門，難道這位九星道長……

“你沒猜錯，九星道長就是鄭先生的師父。”

冥這句話無異於石破天驚，程喬徹底楞住，不知該如何反應。

冥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九星道長，他作為程家的代理審判人，和各個修道門派都打過交道。在眾多掌門之中，九星道長是最神秘的一位，因為他的修為最高深，除了偶爾指點弟子之外幾乎不管其他事物了，冥還是在護送鄭陽輝的殘魂回山門時才得以見過一面，而且那時的九星道長是坐著的，冥沒想到他個子這麽高，因而剛才見面時才沒有認出來。

“這位姑娘姓程，難道她是……”九星道長看向冥。

冥點了點頭。

九星道長和吉木道人的臉上同時露出惋惜的表情，他們兩個門派和程家也是老交情了，雖然多年來沒有走動，但彼此間多少也是有聯絡的，程喬這些年的成長他們也都有所耳聞。

誰會想到程家唯一的傳人也殞命於此，程家審判人從此消失於世，可悲！可嘆！

“咳咳，那個，九星前輩，您……您還記得自己是怎麽……怎麽來到這裏的嗎？”程喬想問他還記得自己怎麽死的麽，又覺得這麽問不太禮貌，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了。

“唉……”說到自己，九星道長長長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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